——长安传奇——
第三十回遗爱在要知无穷生远志存甘忍须臾死却说许飞奉东宫命来问廉公疾,到正芳厅前,早见廉公阖目躺于枕上。诸子、孙辈一旁看护,听闻东宫遣人问疾,忙上来参见。廉公恍惚听见,勉力睁目道:“春坊来人也未?”
许飞两步抢上来,伏于榻前道:“廉公,承晖在此。是殿下教学生来问君天下之道。”廉公知是琼儿回来了,强作精神,命人扶起,道:“我与承晖叙几句,尔辈都下去。”
许飞端详夫子,颧骨上只余贴着一层皮,瘦脱了形,已现油尽灯枯之象,不禁心如刀绞。待请脉,廉公止之不必。飞琼情知无可挽回,含悲哽咽,不能复言。
廉公坐起一时,微微地却似有了些精神。道:“我尚有几句,好好上覆殿下:君天下,在乎用人。用君子则治,用小人则乱。臣病虽剧,委之于天。所甚忧者,大奸专政,群小阿附,误国害民,病之大者。殿下宜开圣意,急为屏除,不然日就沉疴,不可药矣。”许飞含泪道:“学生记下了。还求夫子善养玉体——”
廉公打断道:“虚言可免了!现今老成凋谢,阿合马蒙蔽圣聪,朝中纲纪絮乱,你也知你的责任。”许飞知廉公之病发,源于奸党作乱,咬牙道:“学生晓得。”
廉公又戒道:“汝是丈夫,见义勇为,祸福无预于己。为大臣须有力量,未有无力量能为贤臣者。谓皋、虁、稷、契,伊、博、周、召为不可及,是自弃也。天下事倘无牵制,三代可复也。汝宜慎之!”许飞含泪道:“学生虽不肖,亦自敢踵武前贤。如不铲除奸党,廊清朝政,有死而已!”
廉公点头,又是一阵巨嗽。稍稍平复,又道:“还有一事。你去取了我书房里的纸契来。”许飞答应,含泪道:“夫子躺下歇一晌罢。”廉夫子喘着,微微摇头道:“坐着说,躺下了便起不来。”许飞三步并作两步,急往书房取了纸契,呈与夫子。夫子不接,道:“此是万柳堂地契。吾死后,万柳堂便为汝产业。”
许飞闻言,大惊跪地道:“夫子何出此言?这学生万死不能收受。”明知廉氏清贫,唯仰官俸给家,余无积蓄,只有万柳堂一处产业。
廉公道:“你听我说。万柳堂在廉氏手中四十年,不曾得其用。李俊民云:前金常在万柳堂集兵,此处是讲武之地,唯有武德者能大用之。我有六子六女,皆不出众人之材,故把与你。”许飞只是坚决不受。
廉夫子又道:“你前年所置房宇,下有旧辽墓穴。可有此事?”许飞不意廉公忽说此,吐舌道:“学生当日看上那地价贱,牙人虽说有故,学生看时,实是分金墓穴,占卦倒也应吉,胡乱就买了。”廉公皱眉道:“‘知易者不占,善易者不卜。’以庄静先生之明德,业不肯多占。你这好卜的习气,何时肯改?”许飞忙道:“夫子别气,从今学生都改了。”
廉公叹道:“罢了,你这卦象与庄静之言暗合。你舍下墓穴甬道可通万柳堂;日后万柳堂于你有大用。庄静曾说,来日扫除奸佞,在你身上。你可仔细。你去罢。”
许飞叩首。廉公阖目道:“不可再来,徒惹小人议论东宫。”许飞低声道:“许飞来不得,琼儿来的。”廉公不语。许飞恐伤了夫子精神,忙拜辞出去,泪如雨落,走来回禀太子,真金与东宫内臣也都叹息不已。
许飞告假归府,就要次日再来探视。谁知第二日五更才打,便闻京中奔走相哭之声,讣告北京行省平章政事廉公病薨,时年五十。廉公治荆湖、北京,多有遗爱,荆湖百姓闻之,皆相聚祠中恸哭,一时天下万姓同此悲思。朝廷震动,敕葬给封,不消多记。许衡亲为廉公定谥“文正”,百官皆心伏。
廉公朝中亦多有旧交,同为具丧仪。三日后,帛书粉旌,滔滔发丧,百官送之。许飞碍此一身,随众吊唁而已,归家则全身缟素,伏于寝门,恸哭尽礼,哭到呕血。
伯颜亦往送廉公殡回,素是硬汉,惯看生死之人,也红了双目,道:“廉公是宰相中真宰相,男子中好男子。”飞琼哭道:“谁知夫子这样人,却不能长生!天命不知是怎生安排法!”伯颜道:“不是这样说。怯鲁涟河淌了千年,正送走多少汪浑。在土地有遗爱的,才有无穷之生。廉公人间寿虽短,却是长生的人。”飞琼悲怀方降了些。
过了几天,秦越看飞琼略减了悲,因重与他说起长卿:“有人说长卿哥哥是盗官库银,起了赃出;又说他骤然升官,一时眼浅做下了。我越想越不是:咱每同门多年,须知师兄不是那样人;况门里自杀非正死,好叫人看不起,何况是畏罪。丞相自己嫌疑未去,一向不能涉朝事;我则一直气闷,无可解释。”飞琼想了一回道:“我明日去宿卫里寻刘宣去。他与长卿最好,或者知他心迹怎生。最可怜是稚晖,本说是上好姻缘,也葫芦提死了。”二人叹了一回。
次日飞琼果来禁卫军府里找刘宣。飞琼自从得知长卿死了,不觉伤心,不怎么哭过。此时一看刘宣,倒落下泪来。原来秦、刘同在宿卫,都尚风节,好论事,最是相得,而刘宣以儒雅俊称,长卿以气岸相高。二人形影不离,并号宿卫中双星。今见刘宣形单影只地来了,触动胸怀。
飞琼且问刘宣可知长卿事理真实。刘宣道:“长卿的事,我也托人百计打探过,百般不得要领。若说他为钱,则绝无此事;结案却是铁证如山。端的蹊跷!”
飞琼拭泪道:“我是不知,才上任一年,怎到这样地步?纵说长卿哥哥不谙练治理、有失措处,也只该问个不力,该候有司查明,怎便负屈自杀?”
刘宣道:“公主,此事恐长卿是落了人局里。他一向直言不避,不知何时就结的有仇家。公主若查得明,务要还他清白。”飞琼猛地想起道:“我知他两年前上奏过一回,至今不知他奏陈何事。他升官似是为此,端的奏陈些什么?”
刘宣也想起来,道:“宿卫参奏,皆可秘本直达于上。他其实未告别人,又说左丞崔公常教以不留底稿,所以未传底稿出来,独使我看过。我还与他润色词意,要与他联名上奏,他还不肯。他是参奏阿合马;我尚可默记其大意。”口诵道:
“臣愚赣,能识阿合马。其为政擅生杀人,人畏惮之,固莫敢言,然怨毒亦已甚矣。观其禁绝异议,杜塞忠言,其情似秦赵高;私蓄逾公家赀,觊觎非望,其事似汉董卓。《春秋》人臣无将,请及其未发,诛之为便。”
飞琼因与长卿多年不有往来,又自是心淳的人,心里以省部断这样地方案不至大偏,也知各地铁冶课重,诚难无过,有些信了定结的话;此时只叫得漫天苦,连连道:“却不是有首尾了?如此,必是阿合马害我师兄了!”
刘宣也省过来,点头道:“是了!那时分前后脚死了的,还有刘仲泽、亦麻都丁两个,都是在朝与阿合马不和的人;皆从铁冶事上发;皆是兵部张雄飞主审。张雄飞要详察,即便被遣出外了。是阿合马报复,不是十分,也有八分准。然而案理已结了半年,如何查起?”
这几句话,恰与去年秋天里张弘范所说对了景。飞琼即道:“太子现听政,百事咸与奏闻;我去求太子,调案理来看。终不成教长卿蒙冤!”刘宣便要同往,飞琼道:“你且不要扯进来;我兄妹早已将阿合马得罪透了,去查他不妨;休平白搭上你。”刘宣连连顿足道:“阿合马虽跋扈,一向不敢犯宿卫;况长卿出外一年多了,我也不疑心到此。若然如此,这阿合马真不当人!”
飞琼即刻来求见真金,告说如此这般。真金记道:“秦长卿的事,中书只呈短札定结,孤实不知内情。倒是要定亦麻都丁罪时,中书左司十余个同人都为佐证,并无保他无罪者。独张雄飞责阿合马道:‘亦麻都丁所犯事都在制国用司,彼时是与平章共事,亦麻都丁既有罪,平章独无预乎?’激怒了阿合马,遂使张雄飞出外了。孤只恼阿合马专横不容异议;难道这里面还有别情牵涉?”
飞琼思索片时,便道:“这几件案理绞在一起,使人难明。臣请取账目来核对。”真金颔首道:“孤教宿卫与卿取来。”教人刑房取了刑案;国用使司去取了铁冶税课簿。谁知去国用使司的宿卫回报:“架阁库里兴和、宣德两路铁冶历年税课旧簿子俱已遗失了;已派人在查。”
飞琼连连冷笑道:“我要看,他就不偏不倚,恰好失了盗。”旁边宿卫都道:“此是有人指使销毁。里面必有栽赃!”飞琼冷笑道:“他虽销了账簿,安见得我查他不出!”真金道:“如之奈何?”
飞琼道:“不过销了直接课额,臣就不会围魏探赵?且待臣钱、帐、物一层一层调出来,自然追出。实物又不能销赃,有何难处?一一相对,便知是不是虚支。”重请中书左司银钞房取了铁冶课程簿;工房取了锻造实物簿;只顾将别账取来看。一时都取了来,飞琼对着刑案言语,略略过了一遍目,便道:“殿下,这案文书不中使。”真金道:“怎见得不中使?”
飞琼道:“里面有几项大脱漏:
一曰虚报课额。臣勾稽去岁账目,工部报河东官矿增了五百炉,冶户增却不盈百。此是矿尚未开全,人犹未到齐,如何敢以矿增便报课额增?然而虚报不多,断案人眼看不出。
二者铁冶旧年课额亏积未销。看详各地铁冶课额,历来计到次年二月,有甚者登至三月,皆靠第二年初的挪移报账。今这刑案文书中却只记到十二月,将今年初课额干净抹除了,此非勾稽不到,恐是有意为之。
三曰少记损耗。河东地所出铁皆非赤铁,多是黄铁,不及赤铁出铁多,岂矿石煽耗比西京赤铁尚低?
四曰成本不实。今之化铁炉每化一斤铁,用炭一斤,只多不少。冶铁一向按实出报;今观所拨炭数比实应炼铁数反远少,这样烂账,如何好说逋欠?
其五,各地铁冶,多有官冶、民冶同治者,常常相转。臣观兴和、宣德这些纰漏,都指有民间承包矿洞,转官冶为民冶者,而账上仍记为官中资产。去年刬地逋欠课额,恐是多矿无收;工部账上又照数拨了工本、衣粮;不是废罢,内中恐有隐瞒内情。这五桩,要差池出一万课额,也不是不能。长卿仁者心,不忍催逼荼毒匠户或有,岂有私吞万锭课额之理?必有冤情!”
真金从前只说,只听他略论大政,大言炎炎,是热心时政的人,却不知实干怎般。不意他此时数语简断,厚厚几本不相干的账簿,一晌就看出雌黄。才见他精于吏事,实务称能,明察秋毫于人所不见,是真有奇才略。倒愕然半晌,着实震撼。
飞琼却理会不得真金心思,自回想前事,暗思:我从前还疑心长卿哥哥怎的升这样快;今知阿合马之意了!长卿哥哥官不大,不是正官总管,这责任不全到他,治不了他死罪,所以与他恁般升官:其周密罗织如此。越想越觉心惊,翻身跪地道:“臣斗胆求东宫发人往兴和重案,查明长卿到底如何死法,求殿下允准。臣感荷殿下万千眷注,愿为殿下门前犬马,此世报恩无休!”
真金惊道:“琼妹妹,休作这般君臣语,说这般生分话!你原是我的妹子,月烈和你多么好来!就是伯颜丞相下狱那回,你也该先来。”指近身一名宿卫道:“额尔根萨里,是我最亲近得力的人。稳重精细,最擅察情;就遣他去兴和路访查。”
飞琼要叩谢,被真金挽住了,回身又谢额尔根萨里。额尔根萨里以手抚胸道:“臣与秦兄弟同在宿卫,虽不曾相交,知他是有英雄气的人物。公主既说他是被害死,凭着长生天气力,必教臣得知真实。”
飞琼当日归家,对伯颜一样样说了。道:“阿合马不独诬害你,看他还诬害许多好臣子。此番若长卿是自尽还罢了;若是阿合马杀的他,我不道得放过,必报此仇!”
伯颜道:“你且休起毒誓。你又不及他狠,又不及他手段毒辣,又不及他广结私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如何报仇法?”飞琼冷笑道:“夫子、先生和相师心心念念要许飞出仕。如此我倒休去中书,只往御史台方好。早晚一天,要显戮此贼于市。”且等额尔根萨里回报。
十日后,额尔根萨里回来。真金就请飞琼来东宫同听。额尔根萨里报:“臣到的那里,托辞调与秦长卿同狱的人问讯。同狱犯人都说,秦长卿从无认罪的话,更不是自杀。他是被捉下狱当日,被狱卒禁在柙床上贴加官,活活贴死了者。说是上头人说,他是为求升官才做下的,所以如此摆布他。因他身上无伤,验尸者都故意断成自杀。他妻子早被当案官看中,要赎他做妾,不肯屈从,穿一身大红衫裙,临出门时,口口高声叫着夫冤,撞死在门前。街坊知景的,都被流去别地了;余人被官府逼勒不敢言语,听说是仁德太子派人来,方有人悄悄告诉了臣。此前张雄飞也遣过人来,本已查出端倪,谁知被逐去了。”把个飞琼听懵了。
额尔根萨里又道:“臣又前去各矿密探。果被公主说中:原是有人报挖出来好胆水潭,可变铁为铜;一引铁可作二引铜,所缴课额更多;因是民冶,秦长卿为总管后,却以铜重于铁,就使冶户自包办去,不必纳铁冶数,到期只如旧年数缴纳课额,将这几矿归入铜冶事里了。谁知账上却不曾与改为铜冶;至年尾去查,谁知那胆水潭里也不出真胆矾水,不知是些什么,铜不曾炼出多少,却尽毁了铁矿;长卿虽去看过,也看不出真实,被他每都瞒住了。臣去打听过了,这几矿名在几个回回下,其实都是阿合马手下的本钱。”
飞琼叫道:“明矣!”因求真金作主,“纵做平了账,这矿真实都在。就请殿下请旨明勘。”额尔根萨里道:“不成了。臣到之前,却是阿合马言官铁冶改为民冶,课钞可增五千锭,陛下已教他自去更张,不教理论从前的事了。这两路现在所有官冶都改作了民冶,已尽撤了旧账目,改换新局了。据臣猜测,此是阿合马知殿下要查证,故而先下了手。”飞琼震惊不能。真金抚慰道:“此番被他脱去;日后再抓住把柄,定严查不贷。”
飞琼情知无望,半日,咽下这一口气,反谢罪说:“是臣与殿下添乱了。”忍不住又道:“长卿死已死了,无可挽回,臣早晚为他雪冤;求殿下保全张雄飞,这是位好官人。”真金道:“孤记得张尚书,但保他无虞。”
飞琼道:“臣并讨殿下一道恩旨。以后凡正五品以上官,断成斩、绞、剐这几样,不论是何罪名,一概取入京勘问,刑部亲审之。死刑要五司同审圆署,由中书令亲批。——免了叫人在地方肆意杀伤;长卿是已白白死了,臣但愿再无这样事出!”真金道:“陛下原本慎刑,这可以行得。”
屏退众人,道:“卿于今已回京安住,也不必再南去。孤前言不变:五品以上,要问卿爱为何官?”飞琼道:“蒙殿下垂爱,使许飞入御史台,臣且与阿合马斗一回去。”真金惊道:“你从前说要入翰林,或去中书,怎又要作台谏?”
飞琼咬牙切齿,道:“廉夫子临终时,教臣以‘祸福不预’。国有乱臣如此,臣岂敢偷闲高乐,去作玉堂仙辈?阿合马这样害臣亲友,臣不报还给阿合马,辜负了老师教导!”真金沉吟道:“卿且退,待孤与长者再议。明日即行传舍。”飞琼谢过出来,就来在新宅里好等宣。
次日,便有额尔根萨里来许府降麻。许飞出迎,听宣:
以许飞为太子詹事,总领东宫官属。
许飞本以为昨日与太子有成言,满心只说今或是低除从五品侍御史,或是超拜三品御史大夫;谁知降麻翻是东宫官,心甚不乐业。暗思:这不是使我做他家臣去么?
额尔根萨里且道:“殿下谕:御史台本有一员御史出缺,因宿卫刘宣也合升迁,他也定要转御史台,故先就他。又因东宫谕德、讲官、赞善虽有,规模不立;殿下与许先生商议,欲得良才管领青宫,以备咨询。陛下得知也甚欢喜,教殿下自在东宫用好人。故新设此詹事官制,定秩一品。望卿体会上心,敬受恩德。”
许飞因辞道:“臣樗栎庸才,未蒙教化;天颜咫尺,诚恐获罪须臾:不敢遽受高位。”就要辞官不拜。额尔根萨里笑道:“太子说,卿肯做,则有太子詹事此官;卿不来,詹事便虚悬:早晚候卿来。今署官未齐,卿也不必即刻就到任;卿想通了再来不迟。”许飞自来没见过这样授官的,额尔根萨里反自去了。
伯颜也已闻说了只叫许飞作东宫内官,却觉甚欣慰。飞琼看大哥欢欣,越发恼了,嗔道:“你只顾着取笑我;我只不去作这样官,看你还乐什么!”伯颜笑道:“则你不去做官,我更欢喜了。”
飞琼恼道:“这太子詹事,上无隶所,下不开府,孤零零摆将来,不过是寓禄秩、叙位著的寄禄官罢了。我作这官何用来?”伯颜笑道:“天下事原在人为。初有国时,立中书省,人人皆称丞相,不过是书记官。怎么耶律楚材就能大用于国?”
飞琼吃他一噎无话,又道:“东宫的人我只认得不忽木、白栋、詹士龙,这几个旧日同学;也不知这几人聚首好做什么。”伯颜道:“做什么,皆是未来未知的事。要紧是殿下也要上进了。”
飞琼连连摇头道:“日后且慢谈。我现在听见阿合马,恨得只想生啖其肉。去做这样官,不独不能动他,我还得顾着东宫,不与这些人撄锋。我心里气闷。这汗八里我一向待不住;我还要出去走走。”
伯颜心知何故,道:“你就去南边散散心不妨,这回教沅湘和你同去。若再回京时,也就钻进套里,不得来去自由了。还有一件:自明年起江南合输税粮了;去年朱清来这边,海路迷失,走了三个月才到;你今年到了南时,也顺道去看看如今朱清海运预备如何。”飞琼自带沅湘出去了。大都这边,车驾四月中仍往上都去,太子等皆随往,唯阿合马留守大都不题。
却说文山遭逢国破,万念俱灰。此时与众降臣俘虏同被送往燕京,与先行释放者都揖别了。却有旧日同督府裨将徐榛也寻来,定要随行。文山道:“汝既得生路,何不好好寻生计去,定要去受坎坷折磨?”徐榛坚执要服侍丞相,文山无奈,只得随他。
离广州第一夜,宿在北郊越王台树林。元兵击鼓联营,燃起篝火。文山登台遥看广州地势,真乃形胜之国。可惜两度反正,守将都不修葺令城完整,到底失守。恍惚忆起已是亡国了,还想这些作甚?本已枯木槁灰般一片心,霎时复痛如捣。行行北来,只盼着早入江西,归死故乡。
这日正是端二日。徐榛清晨就入来服侍梳头洗漱,笑道:“今日是丞相四十三岁生辰。”捧一碗寿面道:“仓促中也不得做什么吃,唯有些素面孝敬;取个意头,敬祝丞相长生。”文山自记得日子,接过道:“难为你每了。”叹道:“何消祝什么长生!此番北上,再有半月,可以过吉水。到时便是天祥死期。”
徐榛惊跪道:“丞相何出不祥语?”文山道:“汝等不必劝我。我久已有心,此是求仁得仁。师父说我四十三岁上大劫难逃,阳寿当终,果然应验。幸得上不负国家,下不违父母;又得狐死首丘,死且无憾了。”徐榛悄道:“丞相不要这般灰心。若到江西,少不得有义士相救。丞相且再看罢。”文山半信半疑,且吃了面;徐榛一旁却嗽个不住。文山看出他抱恙,叫他自去休息,孙礼等仍来服侍。
谁知徐榛心力交瘁,染了瘴疠日久不愈,越发重了,到端阳节上,就扎挣不起。文山命几个仆从都去照应他。过了数日出梅岭时,徐榛病重不救。文山遣人安葬。几个从人葬了徐榛,也便各谋出路去了。此时文山身边只剩了一个孙礼。
文山甚熟路程,暗计:再有七日,合到庐陵故乡。因写成告墓文,命孙礼先去庐陵祭拜先父坟墓。自此日起绝粒不食,期归乡而死,庶正丘首。邓剡等皆不能为劝。谁知孙礼被石嵩拦住,却另上了一条船。盘查终日,不肯放去。孙礼无奈,不往庐陵去,自去南边投奔文璧了。
一连数日水盛风驶,比文山所计早二日到了庐陵吉水。文山绝食已到第五日上,精神尚好,要出船走走去;石嵩领兵亲自跟着来。但看悠悠苍天,寂寂江国。文山终于踏上故土,中心忐忑了多日,至此稍落定了,循着旧忆,急急走来苍然亭,眺望渺渺江波,茫茫烟水。杨柳溪头,梅花石上,曾供少年嬉游,壮年栖迟;都是如今夜夜梦回之处。时是夏日,一时作起漫天风雨,暗淡山川。
雨里又看军人引着一行人素服白冠往亭上赶,近的前看时,却是旧日乡里之故友王幼孙等人,望见自己,都哭着奔来拜见。众人围住文山相问,知文山已绝食,计正丘首,都放了心。王幼孙竟穿一身衰服,因摆开牺牲,原是来生祭自己的。当时王幼孙展开祭文对文山吟诵,辞气慷慨,伴着天雨浇漓,在者莫不恸哭。诵毕,文山作别诸人归船。石嵩等见如此,都不肯多在吉州停,两日后便行。文山在船,频频回首相望青山:知是永别。正是:
故人无复见,烈士尚谁言。
是日到了临江。看文丞相已是绝粒八日了。石嵩惊慌,与众商议道:“人不食七天就要死了。我本说文丞相是个文人,扛不过,谁知他死心恁决。再这么下去,恐文丞相死在途中,咱每不好交待,都要落罪名了。”一人道:“自今天始,只好用强。且紧紧缚定了他手足,胡乱灌一灌罢。”军士计议定了。
是日兵士入船,手里都提着绳索,来捆文山。文山已是八天不饮不食,业已脱了力,挣扎不能,被众兵七手八脚按住紧紧捆倒了。石嵩提着一段竹筒,把来削尖了一头,叫声“得罪!”就有一兵双手捉着文山头发,一兵双手他按住肩膀。又一人将竹筒对住口,就要往筒内灌粥。
忽闻一声怒喝:“住手!”竟是平沙公主萨仁图雅带人走进来。石嵩等只得罢手参拜。听公主怒道:“汝等怎敢无礼?”石嵩慌乞恕罪,又诉缘故。飞琼强捺怒气,半日道:“丞相不惯这些饮食。你每不省得,都撤了下去。”叫在舱里架上火炉,取来沙铫,命沅湘慢慢的熬莲子粥来。石嵩等还不敢退。
飞琼叱出军人,疾忙上前时,见文山合目躺在榻上,项、手、足间尽是绳索拴定,唇舌被竹尖划得斑斑是血。早猜定他几番寻死,军士不敢放松了他,一颗心揉碎了再展不开。低声道:“上头下了严旨,文丞相必要活的。他每是奉命行,大哥勿怪。大哥不肯用膳时,必定还要动粗鲁。”
半日,听文山叹道:“落于人手,死生不自由。许兄弟岂不知我者?”
飞琼暗思:别个不教丞相死,是他差事公干;我不肯教丞相死,是我的私心。只是作何语可劝他?站在榻前苦思半天,不禁想到了廉夫子:丞相的性气,好像夫子。文采风流,又与相师是一般。暗思:若是夫子,性子拗,唯有激他方是。因转笑道:“我知丞相是怕了。”果然一句话叫文山睁了目,问道:“我怕什么?”
飞琼道:“你怕动摇;你怕禁不住我北国风光大佳;你怕后日变局难能掌握;所以只要急着此时自绝。”文山冷笑道:“是何怪论?”
飞琼叹道:“我并不敢以降字劝丞相。只是人固有一死,既然丞相不怕,生死则本在度外,又何必时时囿于二字间?不若留此性命以观后日之变。”
二人无言相对,沅湘安静坐旁,剔着莲心,放了粥;半日中满舱只余炭上粥滚沸声。文山忽问道:“到了哪里?”
飞琼搴起帘子道:“这一片还算是惶恐滩。丞相佳句妙传天下,却不识得此间风景了?”文山知是沿赣江而下,故乡日已远了。是天意不许自己死正丘首;茫茫来日,天道不息,或还有未尽处?叹道:“也罢。悔不能速死!死在庐陵不失为首丘;今出江西,心事不达,委命荒江,也属无稽。我自今也无劳再绝粒了。”
一时沅湘盛了粥食来。飞琼因亲解了文山缚索。文山自坐起来,捧着粥自吃。飞琼看着,却落下泪来。文山好笑道:“你哭什么。我素体壮,这八日丝毫不觉什么,正如无事。我因记得《左传》载:申包胥哭秦庭七日,勺饮不入口,不闻有他。读书时并不觉得怎生,今自试过,方知饿踣西山,实非一朝一夕之积也。”
飞琼却被他引的一笑。文山停食,不禁叹道:“徐榛本随我在此,前几天死于瘴疠。你如能早来两日,徐榛或者不至无救。”飞琼道:“丞相过抬了我。我虽略知医,于救人命上,也甚无能。”沅湘在旁,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一时文山果将一碗粥食毕。飞琼犹恐他寻死,凭自己气力阻拦不住,要命军士重系了他手足。文山止道:“现已过了故乡,归土无方,早一日迟一日且无意。今日已试过狼狈了,且要从容再候时机。”飞琼因命军士退下,笑道:“我知丞相有信。”
文山不禁叹道:“我尝服脑子二两不死,今绝食八日又不死。真正天意难问!未知将死何日,死何所矣。”
飞琼不答,因退出来,又问石嵩这些时候,丞相都见些什么人。石嵩告:“丞相每至一处,百姓都赶着迎候;知咱每行迹者,还有许多赴驿馆求字求诗的。别人都是一般。唯有两日前在吉水丞相故乡,一个自观先生王幼孙,率众穿丧服、戴着纸冠赶来生祭丞相,坐丞相跟前哭了一日,着实伤感,在者都随着哭。”
飞琼问是什么祭文。石嵩道:“公主见问,我每有个抄本在此。”
岁戊寅月日,自观先生王幼孙致祭于文山先生之灵曰:
呜呼!人皆贪生,公死如归。人为公悲,我为公祈。我知公心,岂此而止;而至于此,则又何俟?方其从容,人已或訾。我知公习,感慨易耳。山岳崔嵬,有时忽颓;沧溟浩发,有时忽竭。月胡而亏,日胡而昃,理数至此,天地无策。公心烈烈,上陋千古,谓山可平,谓天可补。奋力直前,努力撑拄,千周万折,千辛万苦。初何所为,以教臣忠。策名委质,视此高风。我与公友,衮衣裘褐。我安南亩,公尽臣节。此心则同,所处则异。幸公未著,可以无愧。昭昭青史,垂法将来。彼徒生者,尚何为哉!
飞琼读毕,骂道:“好秃烂的笔,放屁辣燥的文章!文丞相何时与此辈相交了。什么‘我安南亩,公尽臣节’,他也配与文丞相并论?”喝问怎生放入的此人。石嵩只得说:“他自说是庐陵人,与丞相旧识。是公主说凡丞相故人,不得拦阻,我等并不敢拦。”
飞琼啐道:便是我说过,人许你每放来见,此辈理学猪,放进则甚!”沅湘详情道:“是文丞相不曾赶他去,无怪他每。”
飞琼连连摇头道:“文丞相这个人,当家国大义从不稍屈,却止爱牺牲自己、周旋人。连卖卜相士,明知混饭讨吃来的,他也极口赞誉,替称人扬名,只是替别人周全。我真不知这样人、这样存心的来,丞相心里倒究什么滋味。”因命石嵩道:“以后只许邓光荐等来见,叫那些寻趁的、爱热闹的歇歇心。”石嵩满口答应着。
飞琼遂对沅湘道:“这几天我只守着丞相罢。”沅湘道:“既然来了,我点拨你一句。文丞相虽然是读书人、斯文气重,到底是个至坚至刚的男子。口上不说,心里必不愿别人见他落拓时。日后倘还要相见,劝你此时少凑前罢。”飞琼通红了脸道:“若不是他生死关头,也无庸我来见他。我不求丞相记我什么,只知我非恶意便罢。”沅湘抚扇含笑道:“也好,也是‘利之’之心。你若全是为他,不为自己谋,也就不妨了。”
飞琼且日日看守文山,有事务只叫人递来船上看。且写写画画,又过了几天,进了江浙地界。飞琼向日在军,随时命人画下山地形貌,以备后用,此时缝缀成图,时时携在身边。是日到鄱阳湖里,报:“都漕运万户朱清来拜。”飞琼教快请。
一时朱清昂首阔步的进了外舱,躬身叉手唱个大喏。飞琼依前仍呼将军,笑道:“闻将军在太仓卫造海船正忙,不拘叫谁来一回也罢,何用亲来?”朱清叉手道:“公主位下见招,怎敢放肆!”飞琼命他陈说海运事。
朱清道:“去年是迷失了路;今年开春又试了一回,自刘家港运粮至京师,开了新路也可以行得;可惜战船形制都不好,末将已督造平底大海船六十,专运粮食了也。”
飞琼点头道:“税明年必要起征,海运至迟明秋开,事不可再缓了。将军船到燕京日,畅好叫朝中言漕运的歇了口。”又问道:“太湖的水路,将军熟也不?”朱清一怔,笑道:“俺向日作不长进的营生,都在太湖,如今管海运,不经行了。公主怎生问起?”
飞琼笑道:“太湖向东海,三江只剩了松江在。今河道淤塞,道又狭了。我绘成一本,只因来去匆忙,不曾详考,嫌其不精。请将军择在行人将松江水流绘成全图,注下了河宽深、水流缓急,具本呈于中书,再附一本与工部郭守敬。教人拜上郭守敬,就说我请上大夫:‘在主流上建闸,嫌过耗物力,又碍交通;若在支流上落闸,恐水流随时改道,劳而无功:须设一良法。学生冒昧揆度如此,敢烦大夫用心。’”朱清领了图应下。飞琼又嘱道:“户部是在中书左司;你到左司递交刘正,别个不中用。如先叫阿合马知道,事必不成。”朱清答应去了。
沅湘问:“现太子殿下作中书令总揽大政,万事先启后闻。何不直教朱清面觐殿下?”飞琼笑道:“‘既然要做聪明事,须作聪明绝顶人。’殿下若不喜朱清,这事就死了。教刘正引见,诉说工部,工部看得准了,报与殿下,事才万全。”文山满腹疑团,直待朱清去了,方问:“你一年与我百姓征多少税赋,又要疏通河道兴漕运,又行海运?”
飞琼好气好笑道:“在丞相眼里,我每就是那专会刻剥百姓的人?陛下已有旨意,江南夏秋两税放免了三年。现已第三年了,江南归附后一切未征,便征税,我朝制度税最轻,也不及旧宋三中之一。我只想着运河隘浅,不容大舟;我大哥说未雨绸缪,明年且叫朱清他每京都卖十万石粮去,免得朝中嘈嘈的定说漕运。南北一统了,日后通商百货有无,都行海为便,免去疏通大运河徭役辛劳。”文山点头道:“然则言兴水利事如何?”
飞琼道:“太湖向东海三江,现唯松江尚在,宽不逾丈,泥沙俱下;兼海水倒涌西灌,毁却良田。我问过本地百姓,都说这几十年淤塞忒快,再不修闸,万顷田地都荒废了。”文山颔首不语。飞琼笑道:“我知丞相心里,必定笑我是个有机事、有机心的小人。”
文山微微一笑道:“你又不曾发愿干了太湖水,我笑你作甚?我只奇你那处学来?”飞琼笑道:“我虽庸常,我的老师却都是大才,都是本事无人可授。才说的这位郭工部,于工事、营造、水利、术算、测验上——不是我夸口——乃四海第一,百年中不两见者。”文山道:“陈力就列,自有能者。你能想到,也就不易。”
飞琼笑叹道:“我并不通。是我夫子在的时候,常忧虑黄河。五十年中,恐有大改道、大决口事。我是想着:一江一河,天下之本。郭守敬秉不世出之才,黄河之患该在他手中解除。水利虽依赖他材能,也要靠众人经验。这边松江府治太湖水,也是项难得大工;多经验些,便好修缮黄河了。”
文山道:“你倒也计较的长。”又道:“朱清辈剽劫啸聚于海,乃性轻狡的无赖子。用旁人不打紧,何苦偏用海盗?”飞琼叹道:“这如用吕氏一般,皆不得已。那得尽有丞相这样好人?”
文山听他又作劝语,便不说话。飞琼却想起与夫子、先生同在京兆的日子,不由落下泪来。看文山心绪渐平,也自退出,请邓剡等来作陪丞相。
沿岸江浙百姓听说文丞相船来了,都来看好宰相,百姓一日聚比一日多。石嵩等只顾严防严守。文山身边也无了亲随,只与邓光荐说说话。文山本是邓剡座师,二人年纪相近,平辈论交,患难相逢,更形亲爱。
邓剡闲来无事,也将行朝故事都告诉文山。又将陆秀夫所作的二帝《起居注》草稿与文山观,道:“陆相公嘱我后死以传二帝。然而当时之事纷纭,陆相公又写成仓促,我尚未得叙次之法。”文山叹说:“当死不择阴时,君实尚留意于此乎!”因略略观之,道:“留此使后来者鉴罢。”
过数日,到了建康。建康宣慰司是江南各处屯田军调度所在,元军在建康休整一阵。文山与邓剡都被送来金陵驿。接待驿使告文山道:“瀛国公与全太后北上,皆曾在此驻跸。丞相这一间,当时就是瀛国公所居。”
文山知德祐少主送北,北朝已降之为瀛国公。物是人非,闷闷难言。看看夜深,就要安寝,谁知邓剡走来道:“丞相请来下处一观。”未知端的,下回分解。
注释:
汗八里:指大都。
天行不息:文天祥殿试卷以“法天不息”立意,效法天行自强不息。此处点笔,欲明斯人之‘一以贯之’耳。
发愿干了太湖水:指王安石用事时,因苦豪强占地多,贫民无田,曾“发愿干太湖水,可得万顷良田,供百姓耕种。”有人道:“此易也。但旁再开一太湖纳水即得。”讥笑王安石空有济民理想的出发点,却不考虑实践操作的可能。此处文山是说,飞琼议建水利,不像王安石那样只是空想,是有实际操作价值的。
《左传·文公十七年》:“又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音通“荫”,指事态紧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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